“莉娅,我镜头里看不到你的脸,头稍微转向我一点。” 加利福尼亚州的海边,母亲杰茜指挥着双胞胎女儿摆出各式造型、并眼疾手快地用相机捕捉着每一个画面。9岁的莉娅和伊娃正处于好玩多动的年纪,但她们比同龄人多了一份成熟稳重,安静地配合着母亲的每一个指示。“对,就是这样!宝贝你们太棒了!” 杰茜不断用语言鼓励着女儿们。听到母亲的表扬,莉娅调皮地眨了眨眼,伊娃则开心地扭了扭屁股。这充满童趣的一幕,顿时引来杰茜和围观的大人们更加热烈的赞扬声。莉娅和伊娃是Instagram上炙手可热的小网红,拥有近200万粉丝。这样的拍摄已是女孩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,每周两到三次,每张照片的点赞量高达数十万,找杰茜做推广的商家更是络绎不绝。像莉娅和伊娃一样、甚至更年幼的10后小网红,正在互联网各大平台上快速崛起。 刺猬公社(ID: ciweigongshe)观察发现,海内外小网红的内容生产模式、受众群体、运营策略,以及变现机制等方面,都有着较大差异。相同的是,在中外小网红的打造和运营中,父母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。海外小网红较为集中的两个互联网平台是Instagram和YouTube。据外媒报道,这两个平台的网红经济规模分别高达65亿美元(Instagram),和80亿美元(YouTube),而儿童网红在其中的占比正逐年递增。YouTube上赚钱最多的网红,是一位名叫瑞恩的8岁小男孩。从2015年开始,瑞恩的父母便开通了YouTube账号,拍摄孩子拿到新玩具的开箱视频。小瑞恩打开箱子后吃惊搞怪的表情,很快就火遍全网、圈粉无数,短短几年时间累积起2600多万粉丝。被瑞恩超高的人气和优质的视频内容吸引,越来越多的儿童服饰、食品、玩具厂家找到瑞恩的父母,希望以开箱或测评的方式,让商品出现在瑞安的视频中。2019年末,瑞恩以年收入2600万美元(约1.84亿人民币),一举登顶YouTube红人商业变现排行榜。无独有偶,YouTube韩国区最受欢迎的网红李宝蓝,也是一位10后儿童。年仅6岁的她有两个YouTube账号,其中一个拥有1760万粉丝,发布的视频多为李宝蓝的日常生活分享;另一个账号有粉丝1360万,主要用来发布玩具开箱及测评视频。据韩媒报道,李宝蓝是YouTube韩国区收入最多的网红,她的两个视频账号加起来,月平均收入约37亿韩元(约2150万人民币)。看到儿童网红产业的可观前景和“钱景”,越来越多的父母希望将孩子打造成小网红。近年来,像莉娅和伊娃一样拥有几百万粉丝的儿童网红,在YouTube和Instagram上层出不穷。她们虽没有瑞恩和李宝蓝出名,赚得也没有那么多,但她们和父母组成的“家庭式内容作坊”,吸粉和吸金能力同样不容小觑。“我们几乎每天都能收到不同品牌寄来的包裹,包括儿童服饰、珠宝配饰、玩具等等,而莉娅和伊娃只需要穿戴着它们,拍拍照就可以。” 杰茜说如果放在几年前,她也会觉得这是天方夜谭,但她们现在的月均收入接近20万美元(约138万人民币)。小网红的爆火也带动了产业链的上下游。用谷歌搜索“儿童网红(Kid Influencers)”,会有众多培训机构的广告出现,它们的标语出奇的一致——“从零开始,将你的孩子打造成最火小网红”。相比于海外小网红的高调和吸金,国内的小网红显得低调很多,但也都一直以不同的方式活跃着。2010年前后,微博作为社交媒体平台走入大众视野,很多熟悉互联网的80后父母体会到了晒娃的乐趣,将孩子的照片和视频发布在社媒上获取别人的关注和称赞,父母自身也感到满足和自豪。2013年开始,《爸爸去哪儿》《爸爸回来了》等萌娃类真人秀节目火遍大江南北,包括李湘的女儿王诗龄、贾乃亮的女儿甜馨在内的一众小童星,受欢迎的程度甚至高过了一线明星,节目虽在播出几季后因社会影响问题而停止,却唤醒了国内大众对于萌娃类内容的兴趣与渴望。此后,当宋民国、权律二、假笑男孩等海外小网红的图片和视频传入国内后,立刻被做成表情包传遍互联网,无论是在微博还是微信中,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。到了近年,风靡全国的短视频平台也催生出了一批小网红。与海外小网红的粉丝多为同龄人相反,国内小网红内容的主要受众群体,大部分是成年人,这也从某种程度上,决定了国内小网红的内容生产方向。刺猬公社查看多个短视频平台发现,常见的儿童内容主要有两大类:第一种是以孩子和父母的日常生活为背景,拍摄家庭搞笑情景剧,二娃家庭则大多以两个孩子之间的 “相爱相杀” 为素材;第二种则是小网红的模仿秀,具有演绎天赋的孩子们模仿大众眼里有意思的事物,比如用东北口音说话、情歌对唱,以及仿照学习时下流行的女团舞蹈等。2020年以来,疫情让直播走上了时代的风口,也有越来越多小网红的父母,带着孩子一起开直播。这句曾给很多90后留下心理阴影的话,如今被用在10后身上。但听到这句话的小网红们,并没有丝毫的羞涩怯懦,唱歌跳舞说来就来,还不忘跟直播间里的观众隔空互动,显示出新一代人对“人前表演”截然不同的态度。10后小网红的热度越来越高,但海内外也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个担忧:儿童网红产业是不是发展地太快了,以至于相关法律制度、行业规范、平台规则,甚至父母的教育意识,都被它远远甩在身后?短视频刚开始在国内流行时,就曾被多家媒体指出其平台上存在危害未成年人的低俗内容。央视新闻曾爆出某平台中存在大量少年儿童恋爱内容,而青少年怀孕生子类视频,小学生秀身材等裸露视频更是比比皆是。相关部门随即对有关平台进行约谈整改。经过几年的发展,短视频平台的内容质量确实得到了很大改善,但仍有一个问题需要大众保持警惕:以成年人为主要受众群体的内容平台,它的调性和节奏是否同样适合儿童网红的发展?换句话说,虽然多数小网红走红,是因为某一个充满童趣的瞬间被捕捉,但在高速运转的互联网时代中,这样自然发生的有趣瞬间,能否赶得上短视频的日更速度呢?这就容易导致盼望子女成名的小网红父母,开始转向更多“人为策划”,即让孩子顺着大众的喜好去“表演”,迎合成年人的审美。例如,粉丝量过千万的某10后网红小歌手,经常发布的短视频作品是《你莫走》《踏浪》《旧梦一场》等土味情歌。为了配合歌词的意境,视频中经常会出现小男孩和小女孩组合,虽然配文注明了“小兄妹”等字样,但评论区频频有网友发声,称其衣着打扮更像是情侣装,并提出这类歌曲不适合儿童演唱。“这样会对孩子的自我认知形成阻碍。从心理学角度来讲,孩子的内心会形成一个虚假的自我,原本是很自在的成长,变成小网红后需要表现出别人喜欢的样子。” 资深儿童心理咨询师解欣告诉刺猬公社,网络带来的热度和知名度,会无形中给小网红打造出一个“人设”。孩子今后的成长,可能会受到这个固化人设的影响。解欣进一步说,很多成年人的影视明星和主持人,尚且需要通过心理咨询来协调镜头中和现实中的“两个自我”,更何况这些身心都处于成长阶段的儿童。令人担忧的是,质疑声并没有被所有小网红的父母所重视,部分父母认为这是素质低下的网络喷子在找存在感,并将这种观念传递给了孩子。晚上9点左右,8岁的小网红七七(化名)和父亲一起做直播。她被父亲打扮成小哪吒的样子,熟门熟路地跟网友们互动。“感谢叔叔阿姨们的支持!小心心帮忙刷起来,攒到20万个爱心给你们跳个舞!” 直播间中放着DJ舞曲,七七一边跟着节奏社会摇,一边扯着嗓子让网友们为她刷爱心,举手投足间已看不到半分孩子气。七七的父亲坐在她身后的椅子上低头刷手机,时不时告诉七七距离20万爱心还差多少。有网友觉得这样培养孩子的方式不妥,发出“孩子完了”、“什么乱七八糟的”、“太早熟了”等评论,这一切都被七七看在眼里。令人惊讶的是,她没有半点慌张,反而露出不屑的表情将这些负面评论都读了出来。 拥有近300万粉丝的七七在直播间怼“黑粉”,父亲坐在后面低头刷手机“杨杨阿姨,你有这个时间去管管你家孩子行吗?别最后你家孩子完了(长歪了),我还好好的。告诉你,以后再来我直播间就怼死你。” 七七梗着脖子、眯着眼睛说。“我对黑粉就是这个态度,没毛病!”七七说完这句话,直播间的很多观众打出“太可爱了”、“好聪明”、“反应真快”等评论。值得注意的是,七七每次与“黑粉”对骂后,都会回头看看父亲的反应、并问他自己的表现。父亲时而笑着附和几句,时而举起大拇指表示对七七的赞许,换来的是小女孩更加卖力的表演。“孩子成长中表现出的很多行为,大都来源于外界,不会是天生的。而父母对孩子的影响尤为大,孩子如果发现自己哪些行为受到了父母的赞赏和肯定,会加强类似的举动。” 解欣说。除了这类视频外,还有很多父母将两三岁孩子吃饭的场景拍下来,制作成育儿视频上传到网上,几个月时间圈粉数百万,“宝宝吃饭”等话题内容在一些短视频平台的播放量高达数十亿。暂且不论孩子食物的份量和种类是否合理,仅就打造幼儿吃播来讲,对孩子也有一定影响。“很多人觉得幼儿是没有意识的,但心理学认为人格的形成从6个月大就开始了。父母觉得孩子不知道镜头是什么,不知道父母在拍他们,但孩子能在爸爸妈妈的眼睛里看到某种情绪,潜意识对孩子的影响更大。” 解欣表示打造吃播宝宝的父母,并没有将处于幼儿时期的孩子看作一个独立的人,而是当成了父母的附属品,无需考虑孩子内心的意愿和想法。而对大众来说,幼儿萌娃与可爱的小猫小狗,从根本上可能并无区别。如果说00后接触移动互联网是从青少年时期开始,那么10后的孩子们便是互联网世界的“土著居民”,他们的出生和成长伴随着移动互联网催生出的种种新奇事物。当他们逐渐长大,部分具有自我表达意愿、希望获得外界关注、有社交需求的10后,在父母的帮助下就会顺其自然地成为小网红。“让孩子通过互联网平台来自我表达和展示,确实可以增强他们的自信心。”儿童心理学家解欣也表示,成为小网红并非全无好处。“有一类小网红是具有独特魅力的,比如前阵子非常火的弹周杰伦歌曲的6岁吉他女孩,她会演奏很多种乐器,一度火到了海外。这种小网红类似小神童,在社会文化中一直是备受关注的,包括前段时间模仿老师走红的钟美美也是这样。”就职于首都师范大学的教育工作者杨慧认为,大众对这类稀缺内容的欣赏,更多出于赞赏和敬佩。小网红现象的大规模兴起,是社交媒体和短视频的产物。作为新兴的文化现象,它仍处于不断变化之中,其好坏无法一言蔽之。然而作为不具有完全民事能力的未成年人,中外儿童网红除了受到父母的监护之外,也应该受到相关法律制度、行业规范、以及互联网平台的多方保护。国内劳动法的第十五条规定明确提出,禁止用人单位招用未成年人。《禁止使用童工规定》等法规也列明,保护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,禁止未成年人从事某种职业而获取报酬。社交媒体平台和短视频平台,同样不允许未成年人注册网络主播账号。但不同于普通未成年人,儿童网红这一新兴群体,处于法律概念的模糊地带。“小网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小童星。就童星这一方面,我们国家的法律规定,未成年人在父母或其他监护人的同意下,可以从事文艺、体育类工作,但需要保障其接受义务教育的权益。” 杨慧说,文体行业的特殊性,确实需要小童星、小运动员的存在。谈及此,大众也一定会联想到关晓彤、张一山、杨紫、秀兰邓波儿在内的一众小童星,他们的年少成名,为其长大后的演艺事业奠定了良好的基础。让具有天赋的孩子从小适当接触行业,这样的教育模式没有问题。可目前多数小网红仅凭卖萌、搞笑、吃播等内容来吸引大众的目光,此时的他们固然天真可爱,但这一优势随着年龄的增长又能保持多久呢?借此吸引了大量粉丝、从而实现了商业变现的他们,究竟是童星还是童工呢?海外很多国家也明令禁止使用童工,对童星的工作时长和强度也做出了严格限制。然而随着YouTube和Instagram等平台的儿童网红规模不断扩张,逐渐出现了一些法律无法界定的情况。“谁来决定是孩子在工作,还是父母在工作呢?我的两个女儿只是恰好在镜头里,她们甚至没意识到我在拍摄。” 当被媒体质疑女儿们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被拍成视频,可能违反了劳动法对童星工作时长的限制,拥有300万粉丝小网红的父亲凯勒如此回应道。小网红内容的多元性和拍摄场景的随机性,也使得以往计算工作时长和强度的方法不再适用。就此,国内外一些签约了童星和小网红的公司,设定了针对未成年创作者的管理办法。以YouTube第一儿童网红瑞恩为例,他所在的公司Pocket.watch对瑞恩每日处于镜头下的时长、拍摄视频的具体内容、以及父母与孩子互动沟通的方式等,均做出了严格规定。除此之外,Pocket.watch公司也在配合当地法律的要求,将瑞恩收入的15%存入独立信托账户,等到他成年后自行支配。此类制度虽然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儿童的利益,但中外社会仍对小网红的商业化充满疑虑,认为父母在利用孩子赚钱。“理论上讲,我们应该呵护互联网文化市场的多样和自由,但儿童网红涉及到了未成年人,这背后的风险就需要行业自身提高门槛、加强监管。”杨慧说,这也对社会各界提出了一个尚待解决的问题:既不将儿童网红产业一刀切,又可以大限度地保障孩子的权益。美国、英国、新西兰、澳大利亚等多个国家,对儿童和青少年就未来的理想职业问题进行调研。结果显示,英国每五个孩子中,就有一个希望成为网红;新西兰90%以上的青少年,认为网红是他们的理想职业;美国65%以上的儿童,认为做网红看起来轻松快乐。“网红可以做很酷的事情,会有很多人喜欢我们,羡慕我们的生活。”伊娃在面对媒体镜头时说。她的话音刚落,莉娅也附和道 “爸爸妈妈没有强迫我们做这些,是我们自己喜欢做的,他们还为此付出了很多。”这对双胞胎姐妹如今已是时尚圈的头部童模,她们时常出现在各大品牌的活动现场。为了更好的照顾莉娅和伊娃,杰茜的母亲(两个孩子的外婆)时常与她们一起出席商业活动。“这些确实是普通孩子接触不到的机会,她们的生活因此丰富多彩。” 外婆微笑着说。然而提到网红事业对儿童的影响,外婆哽咽地说她不知道、也不敢想孩子们年少成名的另一面意味着什么。“莉娅和伊娃刚刚9岁,我希望她们当个小孩子就好。”